中新網北京7月18日電(記者 郎朗)楊再春停筆了，走得很平靜。

　　彌留之際、深度昏迷中，女兒握著他的手輕輕說：“不想努力的話可以放下，可以休息，可以允許自己不那么堅強。”

　　一滴淚從這位一輩子要強的書法家眼角滑落，生命體征監護儀上血壓和脈搏的數字慢慢歸于沉寂。

　　這種平靜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，掀起互聯網四面八方的悼念。

　　18日晚，家屬發布訃告：著名書法家、書法教育家、出版家、攝影家楊再春先生，于 2025 年 7 月 17 日 21 時 25 分，在家人溫暖的愛與守護中，安然辭世，享年 81 歲。

　　楊再春，這個名字遠不止于“書法家”。 他將書法藝術從高閣推入千萬尋常百姓家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，他的電視講座讓無數家庭鋪開毛氈，拿起毛筆，那份推動傳統文化普及的社會影響力璀璨奪目，甚至超越其純粹的藝術成就。

　　運動員時期，要跳得更遠、跑得更快；作為書法家，要成為幫助更多人拿起毛筆的那一個。體育磨礪出來的個性耐力，筆墨浸潤出的熱愛，支撐著他度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生低谷；晚年多次與癌癥抗爭，他全程知曉自己的病情，每一次都選擇積極面對，要搏一搏，要繼續抗爭。

　　就像他書寫的每一個字，一撇一捺，是為筋骨。

　　千萬學生 兩代講臺

　　對很多年輕的網友來說，楊再春是那位“在線批改網友書法作業的79歲大爺”。2022年，因為以視頻形式認真細致地給五湖四海的網友批改作業，書法愛好者們的驚嘆將楊再春送上熱搜。

　　從如何裁紙、泡毛筆頭到批改網友寄來的書法作業，視頻號、抖音、快手、B站、公眾號、微博……書法教學視頻很快就吸引了百余萬粉絲，在熱烈的討論中，有人認出了畢生投入書法事業的他：“不是普通的79歲隨便哪個大爺，這是著名的書法家楊再春！”

　　沒錯，上一次他被全民討論，是電視在中國剛普及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，央視只有兩個頻道。中央電視臺領導找到當時中國書法家協會創始人之一的楊再春商量，希望在央視開一檔書法講座節目，于是，就有了《中國傳統書法系列講座》。

　　中央一套每天中午十二點半，中央二套每晚六點半，講座一講就是3年。“后來有一次姜昆見到我，說我才是大明星，他們相聲演員講10分鐘就下臺了，我每天黃金時間段要講23分半。”楊再春曾對中新網回憶。

　　當時還是北京體育大學出版社副社長的楊再春，被譽為“擁有千萬學生的書法家”，收到約十萬封觀眾來信，走在路上，經常被人認出來。

　　三十多年后，類似的情形在互聯網短視頻時代繼續發生著。全國各地網友的書法作業像雪花一樣飄寄他手中，每周詞典厚的七八十份作業堆疊在案頭。

　　楊再春會選取有代表性的作業投屏到電視上，把需要講解的各處細節展現清楚后，再去書桌前做示范；沒有拍成視頻的作業，則通過語音和圖文的形式為粉絲們解答，力求回復每一位討教的網友。

　　“對寄作業的網友來說，這是很難得的一對一，我很珍惜這樣的信任和交流。”所有交上來的作業，都被編號排序，滿滿地收進大號信封中。兩年時間，這些厚實的信封占據了他書柜的一格。

　　哪怕身患癌癥，去醫院做檢查時，楊再春都會被認出來：“欸，這不是網上批改作業的大爺嗎？”他們或許不知道，眼前這位“大爺”的作品多次作為國禮贈與外國首腦。

　　“我就是個教書的，教書一輩子，一輩子教書。”楊再春曾說，能讓更多人了解書法，愛上書法，自己就很知足了。”

　　水寫桌案 墨染人生

　　現在，更多人是以書法家的身份熟知楊再春，但其實，他一直在“跨界”。

　　在北京體育大學出版社，從編輯到社長兼總編，他干了一輩子出版工作；田徑運動員出身的他，專業跳遠，兼項跳高，短跑100米能跑進10秒8，60歲時還能前空翻。

　　從小更喜歡“摔跟頭、打把式”的他，在父親的要求下6歲就開始臨摹顏真卿的《多寶塔碑》，小學六年級給班級寫春聯，老師的表揚和同學艷羨的眼神，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體會到了寫字帶來的自信。那時起，練習書法不單單只是習慣，而是熱愛，是生活重要的一部分。

　　考上北京體育學院預科后，每天四五個小時的日常訓練和其他的理論課程擠占了大部分時間，他抓住所有寫字的機會來練習，哲學、解剖、運動醫學……需要記筆記的課，都用毛筆來寫。極難得的空暇，他也在宿舍用筆沾著水在桌子上練字，邊寫邊擦桌子，時間久了，桌子被寫掉了漆，班長批評他破壞公物。

　　此后的歲月里，楊再春又先后師從黃高漢、鄭誦先、啟功。背帖、臨帖，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。書法，早已成為他浸潤生命的歡愉。

　　他的女兒告訴中新網，在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最后兩個月，楊再春已無法走到書房寫那些氣勢磅礴的大字，就在臥室各種紙張的邊邊角角上寫小字。只要拿得起筆，就繼續寫。

　　5月病情突然惡化，腫瘤顱轉移，影響了他的語言神經，右手也不受控制，完全不能動。他咬著牙用左手提筆，但當時的肢體，已經無法再將他腦海中的意識和審美清晰地表達。

　　他不甘心，卻無可奈何地停筆了。

　　香山淬筋骨 筆墨見風骨

　　楊再春曾教過包括郎平、鄧亞萍、張湘祥在內的很多世界冠軍練習簽名。“優秀的運動員，都是極其聰明的。他們都非常有自己的主見和思想。”

　　但外界對體育生存在一種偏見：用肌肉和骨骼思考問題，沒什么文化。打破這種偏見，成了支持楊再春年輕時要練好書法的另一個動力：“我就一個樸素的概念，改變體育生的形象，讓別人尊重我們。”

　　當年大學暑假乘火車，一整個車廂的大學生，看到高黑且瘦、別著北京體育學院校徽的楊再春竊竊私語：“喏，體育生。”

　　“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不僅體育好，字也寫得非常漂亮，腦筋也很好，要爭這口氣。”

　　運動員生活的艱辛，讓他即使到了80歲，都忍不住品咂那一份苦味。他記得當年每周六的恢復性訓練要從北京體育大學跑到香山“鬼見愁”香爐峰，往返將近30公里不能休息，結束之后整個人像浸了水，“所以我們運動員不怕吃苦，也很爭強好勝。”

　　這份堅韌即便到了晚年也不曾褪色。

　　兩年前接受中新網采訪時，2個小時的對談，這位八十多歲的書法家背都不曾彎過。很難相信眼前的長者經歷過幾次癌癥、十幾次化療。

　　2024年底，因為身體原因，楊再春必須戴著空腸營養管和膽囊引流管，也不怎么能吃東西，卻還和家人開玩笑自己這回有了“龍須和龍尾”。

　　學生和友人陸陸續續來訪，即便病重，在見客人的時候，他依然要刮胡子，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索。再后來，面對最好的朋友，他想要表達自己的感情，卻因病著急得不受控制地說不出一句話，只能和友人相對，兩個人默默流淚。

　　《呂氏春秋》有言：“石可破也，而不可奪堅；丹可磨也，而不可奪赤”，這曾是楊再春非常喜歡的一句話。

　　“楊先生以極大的勇氣和寧靜面對癌癥，無論身體狀況如何起伏，他始終豁達樂觀地生活，把全部心力投注于對書法的熱愛與對教育的責任之中……尊重楊先生的遺愿，喪事一切從簡，不設靈堂。”女兒幾次提筆，最終將他錚錚一生凝練成“勇氣”、“樂觀”、“書法”、“教育”四個關鍵詞。

　　竹節錚錚 追逐不止

　　楊再春喜歡竹子，特別是竹子的聲音。“安靜的時候你仔細聽，能聽到竹子‘嘣嘣’躥高的動靜。”他喜歡這種拔節的生命力。

　　即便晚年行走不便，他也拒絕使用拐杖，用一輛手推車借力在家鍛煉，他覺得：“用拐杖就感覺人老得不成樣子了。”

　　十八歲時，他在賽道上追逐跑得更快、跳得更遠；八十歲，他追逐更年輕一代的表達和創新。

　　在和中新網合作的書法欄目中，他用書法來寫時下熱門的流行語，傳統和流行碰撞，他想借此機和年輕人交朋友。

　　“不懂的我要學，我要追逐現代年輕人，他們在想什么、說什么。我鞭策自己，不要倚老賣老，要多跟年輕人學習，追上時代的變化。”

　　“拒絕戀愛腦”“少吃兩口”“妙啊”“不認識的雪糕不要拿”……這些新鮮的概念他剛開始一頭霧水，后來越寫越覺得好玩有趣。面對那些陌生的詞匯，楊老先生會讓女兒幫忙查清楚是什么意思，自己也學著怎么用。

　　他從來都是主動擁抱變化的姿態，為了靈活配合短視頻的拍攝，還自學了P圖、錄音，社交軟件也玩得熟練。就像當年跳高要從跨越式轉變為背越式，別人還在抗拒的時候，他已經一遍遍把自己摔在又薄又硬的棕墊上來適應規則變化。

　　楊再春希望自己的生活是有追求的，無論志趣還是習慣。

　　“我這輩子都在追逐。”他曾說。而這種貫穿一生的追逐背后，是抗爭——與偏見，與時間，與自我，與病魔。

　　先生千古，一路走好。(完)